今年6月24日,发生在韩国京畿道华城市一座锂电池厂的惨烈大火震撼了中韩两国,这是韩国近年来灾情最惨重的工安意外,导致23人丧命,遇难者中17人是来自中国的朝鲜族劳工。这起悲剧再次暴露了一个特殊群体的处境——他们是数十万生活工作在韩国的中国公民,但和韩国人同宗同族。
多年来,在传统目光中,他们来到韩国,大多从事困难、危险及脏污(difficult, dangerous and dirty)的“3D”职业,就像在这次惨剧中丧生的人们一样。但BBC中文记者在韩国采访时却发现,经过数十年的迁徙融合后,年轻一代的中国朝鲜族在这里的处境已经演变。“在公司上班的白领也很多。”一位来自中国的移工二代告诉记者。
尽管如此,国境两边的留守儿童、钟摆式的跨国生活仍然代表着这个特殊人群的典型经历,充斥其中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讲述着其他人群难以亲历的特别故事。接受记者采访时,还有人谈到了复杂的身份认同。
初到韩国:大多从事3D工作分析朝鲜族在韩国的的移民历程,汉城大学社会学者朴佑教授告诉BBC,第一波大量来韩国打工的中国朝鲜族大多数是1990年代以后的失业者。当时中国东北工厂大量关闭导致海量工人下岗:“但(当地)朝鲜族的教育水平非常之高。”
朴教授说,那个年代,中国朝鲜族来韩国打工挣钱,多数从事3D工作,都把钱投资到子女教育身上。这些1970或1980年代出生的子女在中国国内受到良好的教育,后来又到韩国留学。之后,适逢中国市场崛起,这一人群中有的留在韩国,有的回到中国国内,但他们大多从事专业领域工作。面对不同教育及阶层背景的朝鲜族移工,以及韩国劳工短缺,韩国政府开设了不同签证,吸引了不同阶层背景的中国朝鲜族来这里工作。
根据韩国官方统计,自从1992年韩国开放给中国朝鲜族“海外同胞”签证之后,迄今在韩国正式定居的朝鲜族约有65万人(不包含来往中韩及持有暂时签证的朝鲜族)。
年轻一代:“现在白领也很多”数十年过去,新一代的中国朝鲜族中有人逐渐摆脱长辈过去从事的3D工作,能够在韩国中产阶级及白领劳动市场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父母辈来韩国工作只能做苦力活,男人要去工地搬砖,女人只能去饭店洗碗。但近来在韩国工作的(中国)朝鲜族大部分都是大学毕业,汉语、英语和日语都会,只要没有地方方言口音,能说标准的韩国语,跟韩国人沟通基本无障碍,比韩国大学毕业生性价比更高。所以在公司上班的白领也很多。”
在韩朝鲜族第二代维娜(Vina,化名)告诉记者。
1991年出生的维娜从中国延边自治州的老家来到首尔工作定居已经10年了。作为时常往来中、韩两国出差的电商主管,维娜透过微信告诉记者称,上个月底发生在韩国华城工厂的大火令她跟族人感到心痛,因为死伤者多数是来延边的老乡。不幸受波及的老乡,在韩国辛苦打工的经历跟长辈相似。
维娜告诉BBC说,自己也曾是“留守儿童”。
中学时候,维娜的爸妈决计一同到韩国工作,爸爸先读研究生,妈妈则辛苦地去餐厅打工寄钱回老家,垫付家计。维娜被留在延边由姥爷及姥姥照顾,直到考大学那一年,妈妈回来陪了她一年再回去首尔。父亲在韩国读完博士班之后,就开始在当地的药厂工作,担任研发者,妈妈则可以暂时不用天天去餐厅当服务员。
“经济上最艰难的时候,我妈妈撑起来我们家。现在我妈妈已经退休了,爸爸也打算几年后搬回去延边工作。为什么?可以说落叶归根嘛!他们也比较喜欢延边的天气!”维娜说。
留在韩国还是返回家乡?维娜选择留在韩国定居。当年来到首尔,维娜是与同为朝鲜族的男友一起过来,双方家人都在首尔,两人也决定未来成婚,因此一同搬到韩国与家人团聚。之后,两人靠着自己努力,慢慢在首尔找到立锥之地,生活算过得安定也十分习惯。
移居韩国10年,维娜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而非韩国人。她说自己也没有归化韩国籍的打算:“我们在韩国没有话语权,对韩国政治也不感兴趣。”
不过,维娜也强调,作为朝鲜族,来到韩国她开始搜罗一些史料及研读一些书,慢慢了解自己家族及朝鲜族的历史,“这也是来到韩国这边才有可能做的事,譬如可以看到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书或网站”。
她对记者回忆起作为中韩“留守儿童”的经历,也反思父母那一辈如何在韩国从事“3D工作”是如何不容易,而上个月华城大火又是如何烧毁了许多老乡的梦想。“我从没怨过爸妈当时离开我身边。我现在的幸福都是长辈辛苦付出而来的!”
目前定居在韩国安山市的李女士,便是20多年前就来到韩国打工的第一代朝鲜族移民,同样来自延边。李女士向BBC中文解释,1990年代末,许多东北工厂都关闭了,工作不好找,薪资也低。她下岗后跟先生考虑了很久,觉得为了多赚点钱,给当时还小的儿子未来能有“多一点机会”,最后决计自己一人先到韩国打工,而先生则留在中国继续教授音乐并陪孩子读书。
当时韩国三星电子正全力发展业务,需要大量劳工,招聘者来到中国东北延边,瞄准操着同样语言的朝鲜族同胞。李女士与丈夫觉得三星薪资福利不错,跟许多同村老乡们在当时都飞到韩国三星电子厂工作。李女士说,有些人待了几年就回中国,也有夫妻一同过来的,但她在三星厂房流水线的工作一做就是20年,虽然辛苦,但薪资不错,每个月都超过一万人民币。
她说,前几年她原本想把家人接过来生活,但2019年人在东北的先生却病倒了。她因此辞去三星工作,飞回延边照顾先生,但在新冠疫情期间先生仍不敌病魔离世。李女士说,儿子也不想到韩国来,学校毕业后在吉林开了间韩国餐厅。
李女士说,自己习惯了在韩国的生活,疫情后又再次回到韩国工作。
李女士如今在安山一家老人院担任看护工作,主要照顾失忆或不能自理的长者。她强调,她的工作都是要上夜班,“做三天休一天,或做四休二”。她也承认,这个工作不算轻松,但靠着当地朝鲜族社群的支持,上班前都会先与朋友学学乐器或打桌球:“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
也有人选择离开韩国。
1992年出生的第三代朝鲜族金夏海告诉BBC,她十年前曾经到首尔工作,但一年多后,她决定离开韩国,即便还有一些亲友早已移居到首尔。
来自黑龙江鸡西的金夏海说,当时她在首尔一家免税商店工作,薪资不错,一个月底薪就有1.3人民币,加上奖金分成十分令她满意。她说,当时去韩国工作主要是同为朝鲜族男友家人都搬去了首尔,男友想要多些时间跟家人在一起,因此两人就决定到了韩国,“其次也是因为韩国的工资水平还是更高一些,也想去工作攒些钱”。
但后来金小姐待了一年半就决定离开韩国了。她说,原因是工作强度太高,“身心俱疲”。“加上家人在中国要开店,有了这契机我便回国了。”她笑着告诉记者。
金夏海现在在山东开设美妆产品的商店,与男友即将成婚,生活安稳。她告诉记者,自从回中国后,她从未后悔当时离开韩国的决定,但每一年也会到韩国玩,同时跟亲友见见面。对她来说,到韩国定居或工作早已不在她的人生规划中。但她也会注意朝鲜族在韩国生活的消息:“毕竟许多亲友都在那边,华城火灾对我们朝鲜族来说都很震惊,也很伤心,”金夏海说。
无论走或留,数十万在韩国的中国朝鲜族已经成为当地劳动力市场不能少的生力军,他们填补了韩国严重的劳动力空缺。甚至有分析称,10多万规化为韩国公民的朝鲜族,慢慢影响着韩国政治及社会文化。
钟摆式朝鲜族群演变史朝鲜族是中国的一支重要少数民族,根据中国官方统计,其族群规模在中国已经超过170万,特别分布在与朝鲜(北韩)接壤的中国东北。目前在韩国的的中国朝鲜族约有65万人。在日本殖民朝鲜半岛及发动太平洋战争的过程中,一些朝鲜族人逃避战乱及饥荒迁移到中国东北。二战结束日本投降后,只有约半数人口回到韩国定居,一半留在中国。
1992年首尔与台湾断交,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后,开启了朝鲜族移居韩国的浪潮。政治因素之外,经济也是主因。但是,1990年代韩国的移工政策很不完善,许多签证到期、非法滞留的朝鲜族移工成为了社会问题。韩国政府因此实施了“非法滞留者自愿申报(2002年)”、“访问就业制(2007年)”等签证制度,开启朝鲜族合法就业或长期居留之路。
2002年,青瓦台推出让中国朝鲜族可以在建筑业等八个领域合法工作的签证。特别在护工、清扫以及家政服务等部分服务行业开放给朝鲜族合法就业后,在首尔大林洞、加里峰洞以及京畿道安山市等一带的中国朝鲜族社群逐渐成形,譬如首尔西南大林洞地区60%以上的人口是朝鲜族。
2004年,韩国正式将中国朝鲜族归入“在外同胞”,给予中国朝鲜族入境者至多三年的“在外同胞签证”。2024年,韩国的月最低工资达到约10500人民币。社会学者朴佑告诉BBC说,对于韩国来说,在缺乏劳动力的情况下“优先考虑”的就是那些在中国大陆失业的同胞(朝鲜族)劳动力。对于朝鲜族人来说,韩国也是很具魅力的劳动力市场。这样他们之间也形成了跨国式的“同胞经济关系”。
朴佑观察到,韩国虽然最初将这些移工视作“用过即丢”的劳动力商品,现在则慢慢地将他们融入准“定居人口”。但在这一变化中相关的法规执行成效几何、招聘过程公不公平、为劳动者提供了怎么样的安全培训这些问题都还有待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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